凌乱一点才是家

作者  刘心武

朋友D君第二次装修完，邀我去他家小坐。

他家装修得不仅像高级宾馆，而且居家过日子，竟也仿照高级宾馆的“管理模式”。他那也已退休的老伴，俨然扮演着经理兼服务员的角色，不仅D君的一举一动常被她限制，就是我这样的客人，也得在她“和蔼可亲”的提示下，不断提起精神，以免“破坏”了那空间里的既定秩序和“完美和谐”。

女主人主动邀我到各处参观，连卧室也让我细看。那卧室太像宾馆里刚由服务员收拾妥当的客房了，床上用品没有一丝皱折，床头柜上不多不少的几样摆设井然不紊……这使我觉得，那门背后该贴着”‘损坏物品照价赔偿”的“旅客须知”! 

类似的“家如宾馆”的弊病，在若干家庭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。依我拙见，家是一个私密空间，可以马虎一点，将就一点，是怎么舒服怎么来，怎么方便怎么行的场所。我以为，唯其无妨凌乱一点，家才成其为家，也才可贵，才可爱，才值得留恋。我有时离家远行，想家时，常常想到的，可能恰恰是家室略显凌乱的温馨镜头：沙发的坐垫上还留有家人坐过的凹痕，翻过的报刊暂撂在地毯上，剥开后只吃了一半的橘子自自然然地搁在了茶几上，卧室里妻子的梳妆台上斜撂着发卡和箍发带……

其实，家是个体生命的心灵休憩地，家人间相处，可以口无遮拦，甚至漫不经心。发点牢骚，闹点脾气，拌几句嘴，开点子玩笑；只要感情上没有裂痕，互相摸透了脾性，在家里思维和语言凌乱一点，也正是一种福分。

  摘自 《刘心武自述》